2016年10月16日星期日

島嶼紀事

《島嶼紀事》鍾怡雯
我已經失去了那座島嶼。
再回去的人臉上都寫滿失樂園的悵惘與迷思。據說文明的浪潮淘盡了原始的記憶,綠林山川早已成為歷史的古蹟。時光鄉愁的患者啊!只好捧著破碎的碧琉璃,無奈而失望的回到現實的世界裡。
有時候,我又覺得並沒有完全失去那一座島嶼。因為我把那塊未琢的碧玉藏在記憶的百寶箱裡,時空的銹痕侵蝕不了它。只要我願意,隨時可以取出把玩,仔細欣賞,看每一道原始的線條、每一個稜角、每一處凹凸的痕迹,感覺它的溫潤輕細。
島嶼躺在南中國溫柔的搖籃裡。那年舉家南遷,適我啟蒙。於是在那塊神祕而瑰麗的土地上,海風輕拂的小山崗,那間只有兩排教室的小學,便成了啟我蒙智的母親。
學校的詳細位置已不復記憶。只記得由外面看去是高高低低、深深淺淺、不透光的綠。那是比軒昂大漢還魁梧的朱槿;朱槿下是和我一般高的竹籬笆;竹籬笆下又蹲踞著茂盛的藍薑。纖細的爬籐鑽進隙縫、攀上竹籬笆,不停的往高處爬。在這片綠葉砌成的城堡,任誰也想不到裡面有一片紅得像火、豔得像血、耀眼灼目的相思林。
那個清晨,晨曦微顫、靜寂無聲。初見紅霞和相思子融成的一片氤氳,我蹲下,抓起一把紅豆莢在掌心摩挲,一時竟誤以為億萬顆紅星自天空墜落,又像是不小心掉落的一片焚霞。我想做這片相思林的主人,那我就可以隨時或躺或臥,在這銷骨的錦鍛紅雲中讓肉身溶解、靈魂昇華,想像自己是鳳凰,張開絢麗的翅膀向白雲深處翩飛。
週一的早晨照例是升旗典禮。整齊的隊伍肅立在相思林左邊的操場上。
國歌奏起,國旗飄升。課室屋簷下的麻雀飛進飛出,把一個個音符譜在國旗紅白相間的五線譜。
立正!稍息!簡短有力的喝令聲響。我趕快把手挪到背後,微張八字腳,校長一清喉嚨,先以一聲低咳過門,然後開始校務報告兼訓話。
童年的太陽有一張酡紅健康的臉,愉快的從柔軟的雲床爬起,掀開空白的霧帳,趁探險和我們見面之際,給天空換上繽紛的朝霞。
校長說到獎學金。剛好兩隻麻雀從他頭頂掠過,然後停在光禿的枝椏上,用細瘦的腳丫勾住樹枝。風踮起腳尖躡手躡腳走過,豆莢紛紛墜落,沙沙沙!還伴著麻雀的吱吱喳喳。校長推一推眼鏡架,繼續訓話。我瞥見左側一棵相思樹掛了好多爆裂的豆莢,黑色外皮下露出鮮明的紅豆;在晨光中搖搖欲墜。水靈靈的涼風不停穿梭,那些探頭探腦的紅孩兒便窸窸窣窣爭先恐後飛身而下,彷彿雜貨店的老闆撥弄算盤,滴滴答答滴滴答答。
休息時間,我總愛在樹下徘徊,離開島嶼,我唯一帶走的,便是那幾瓶相思子。閒時把玩,昔日便又一顆一顆的凝聚。所以我常想,也許我並沒有完全失去那座島嶼。
相思林對面最末一間教室,是腳步踏入知識的殿堂,生命轉折的地方。一年級才十三人,與二年級共用一間。於是上起課來便帶著遊戲的興味。老師給二年級上課,會吩咐我們寫生字、背乘法表或抄書。可是我們卻像一群不安分的兔子。老師講古,我們也豎耳屏氣凝神傾聽;抄生字時總忍不住聊天;他們上乏味的數學,我就讓眼睛去追逐詭異變幻的雲、任思緒去放風箏。
我最喜歡教自然和美術,外號聖誕老人的李老師。他頂一頭既濃密又像鋼絲的頭髮,鼻子紅通通的,說起話來鼻音很重,嗡嗡嗡好似一群蒼蠅縈繞著他飛舞。
他教我們觀察綠豆如何抽芽,又指導我們種地瓜。圓兜兜的綠豆躺在雪白濕潤的棉花裡,不過一個上午便變胖變軟。然後小心翼翼伸出一隻雪白的腳穩住身子,彷彿是要確定這是一塊水源豐足的好地方。翌晨他們便神氣的往上抽長,爭先恐後張開綠滋滋的葉片迎向窗戶的朝陽,一點也不似昨日那般矜持。
學校後面有地瓜圃,清晨到山崗,我總會去探探那畦綠,屈指細數收穫的日子。暗紅肥碩的地瓜沉甸甸的捧在手上,比作業得了五顆星還要雀躍和興奮。
當美術課碰上陽光理直氣壯的上午,我常期盼李老師會縮一縮鼻子,壓一壓他蓬鬆的頭髮,用嗡嗡的聲音說:「我們出去寫生吧!」
寫生的時候我總愛在相思林下獨坐,面向教師宿舍和繽紛瑰麗的變葉木,靜靜的記錄藍天白雲。一連幾次都重複相同的景物之後,李老師詫異的問我:「妳怎麼每一次都畫天空?試試看畫相思林嘛!」
我靦腆的笑一笑,答不出來。
若時光可以重現,我會告訴他,其實每一張畫裡都隱藏著相思林變幻游移的陽光、葉濤和樹影;每一張作業都糅合了兩幅繁複的圖像。我還要透露一個小小的祕密:其實我愛的是綠蔭下、珍珠氈上、涼風徐徐的休閒和舒適。
有一次寫生完畢,老師告訴我們下星期要捏泥人。隔座的寶珍馬上湊過頭來壓低聲音問:「我家有好多黏土,妳要不要來看一看?」她滿月般的臉上兩隻小眼睛閃著懇切的光。我望著她缺了兩個門牙的嘴,不作聲。她又說:「中午,就中午來好不好?我家還有兩隻老虎貓,很肥,有這麼大。」她很認真的比劃著。我有點心動。可是萬一爸爸早來……「哎呀!一下子而已。我家就住在學校後面,不用兩分鐘就到啦!哪!就在那邊。」她往窗外一指。陽光下,又見濃密的朱槿葉兀自閃著油光。
上完最後兩堂數學課,天色突然轉暗,烏雲迅速移動。同學們陸續離開後,氣氛漸漸冷清下來。
我搜索著爸爸魁梧的身影。他常用炸石廠的無門大卡車來接我。而我在轟轟隆隆的馬達聲中常睡倒於黃塵滿佈的座墊。爸爸一手控制駕駛盤,一手還得騰出來扶持我。長大後每聊及此,心裡總有一股熱流燙過五臟六腑,而爸爸卻輕描淡寫的帶過。
此刻空氣中隱隱有水的涼息,烏雲重疊再重疊,厚厚實實的佔去了藍空。書包和眼皮愈來愈重、雙腳漸漸乏力。
一張笑嘻嘻的臉突然出現。寶珍一手拎著塑膠袋,一手持樹枝,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泥土。她神祕兮兮的說家裡有好東西要請我吃,咕嚕嚕叫的肚子使我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。
那間木屋烙滿歲月的痕迹。木板剝得像隨處流蕩的癩皮狗,青苔放肆的在水泥地的裂縫繁衍。甫入門檻,魚簍的霉腥便一陣陣撲鼻。
她的阿嬤坐在屋簷下。臉龐乾癟枯瘦,像被瀝乾水分掛在簷下風乾的馬鮫魚。她蠟像般獨坐,遠看還以為是披了暗色碎花布的老舊傢俱。那空洞洞的眼神漠然飄過我們,便又入定在遙遠的時空裡。
我怯生生的緊隨寶珍往大廳走。神龕上暗紅的燈蕊在陰暗的光線中閃爍著末世紀的氣息。半截香枝吐著煙,朦朧的在關公那張煞氣的臉上游移。神龕上方掛了張泛黃的照片。老人的眼光直視,似笑非笑。
好不容易穿過大廳拐入廚房,微香飄送。竈口裡火星明滅。兩隻黃褐斑紋的大貓瞇眼綣身、舒服的依竈而眠。
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威武的貓。堅挺的脊骨覆著鬆軟滑亮的毛,頭顱滾圓像兩顆碩大的泰國番石榴,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兩隻小老虎。
寶珍尚自煨著柴薪的鍋子盛起一碗湯。金黃的湯液中,兩顆乒乓般大的球狀物隱隱浮動。香味撩起饑餓之火,我把那有彈性的像蛋黃的丸子半嚼半吞下,扒口飯,便自顧吃起來。
寶珍蹲在黑糊糊的竈前翻動柴火,一面用火鉗比劃大貓英勇的捕鼠記錄。不一會兒,空氣中多了一股甜香。我想起那個塑膠袋。「妳偷挖蕃薯?」「噓!才兩個而已。不要大驚小怪啦!先問妳,剛才的蛇蛋好不好吃?」
轟隆一聲歡天喜地的雷響,大雨劈哩啪啦傾盆。鋅板屋頂被駭人的力量擊打。自午睡驚醒的我看見一條軟軟長長的大肉柱在床腳匍匐。閃電張牙舞爪、雨聲吞噬了我的號啕。眼看舌信就要舐我,爸爸弓般彈了進來,抱起五歲的我。
閃電竄逝,一條人影闖入。我撲倒在爸爸濕漉漉的懷裡。
回家後夢魘不停的糾纏我。兇神惡煞的大漢顫動著青筋浮凸的雙手,指節如鷹爪,在我身後緊緊追蹤。四周是黑黝黝的曠野。突然電光一閃,出現怪笑,尖牙利齒的老太婆,握著一條叫人頭皮發麻的青花大蛇。
若記憶是浩瀚無垠的宇宙,島嶼便是億萬星球中最閃爍的一顆。學校是天,山巒中那個小小的聚落是地。天地合起來便是七歲那段永恆的記憶。
       聚落像一把隨意灑散的骰子。那是工廠所設的員工宿舍,除了爸爸攜家帶眷,其他的同事或隻身前來或未婚。島嶼,一開始就注定只是驛站。
莽莽叢林像千軍萬馬駐紮守候著聚落,放眼望去,茫茫林海無涯無際,像銅牆鐵壁又似迷宮。這樣隱密的所在,我以為它一直會無恙的遺世而獨立,卻沒有想到那不過是乍現的桃花源,待欲再重覓,卻如春夢了無痕迹。
在山風海雨的原始裡,日子的齒輪依然不斷的推移。白天,坦蕩蕩的陽光化解了林野的沉寂。山林是動物共同的母親。離開小白屋不遠的林子,常有猴子成群追逐嬉戲,啼叫聲在靜寂的午後越發清晰,暮色中更顯蒼涼淒厲。幼穉的心靈似乎也能感到天地悠悠的孤寂。
晚後隨媽媽出去散步,猴群見人來便倉皇逃入隱蔽處,也有膽子大的睜著大眼對我們定定觀望,甚至轉身露出紅通通的後臀。
斜對面的小山崗海拔雖不高,但因有海洋吹來的濕潤之氣,空氣遇冷便成霧。霧在山腰搓揉行走,時聚時散,晨霧暮靄裡遠眺,總是一片迷濛。
媽媽常抱著啼哭的么妹在門口遠眺,給她講一遍又一遍的孫悟空、唱一遍又一遍的採蓮謠。而在故事和歌謠的背後,蘊藏著母親對這座島嶼複雜的情感。
遠離城市,在精神上固然享受著無上的寧靜;然而失去了文明的屏障,生命卻裸露在無情的自然裡,隨時得面對不可預知的殘害力。
每當夜闌人靜又適父親加班夜歸,媽媽獨守五個稚幼的孩子,諦聽山風呼嘯怒吼,白天原是明朗的林海忽然都變了臉色,化作幢幢鬼影隨風飄動。她牽掛著未歸的爸爸,心中除了深絕的孤獨,還有無言的恐懼。
一個細雨後的清晨,泥地上赫然出現老虎凌亂的足跡,一直錯落沒入後山。這山林巨霸加深了爸媽的戒懼。爸爸自此早歸,並且每晚陪我在書房讀書認字,七歲的我倔強又愛哭。偶不專心換來略重的呵責便即刻淚眼滂沱,總要父親輕言勸慰再三,方收起淚泉。五姐妹中唯有我是在父親的呵護和督促下走過啟蒙。也許,我應該感激那座島嶼。
父親在家,夜變得和緩而溫馨。偶有同事連袂而至,便三五人把酒暢談。微醺時,豪情壯志如浪花澎湃。語調中透露出委屈和牢騷,滿是蟄居深山而暗戀紅塵的心情。
此刻我方得窺見蒼蒼山色、瀟瀟海雨對英姿勃發的靈魂是一種禁錮和壓抑。小島的平靜和孤絕、晨曦的氤氳、山嵐的淒迷、虹彩的幻化,也許更適於一顆需要憩息的心靈。
年輕的父親也有類似叔叔們的心情。只是我實在太年幼,以致無法解讀杜康(註:相傳杜康是酒的發明者,後世以杜康借代酒)入腸之後,那雙深沉的眼睛所隱藏的言語。所以當不景氣的浪潮襲捲,工廠倒閉,父親毅然離開島嶼。叔叔們在家裡作臨別小聚,亦沒有絲毫留戀。可是十幾年後,當他們忙碌奔波於滾滾塵世,厭倦於到處路標人潮車河之際,卻開始懷念久違的島嶼。
他們歸去,驚見滄海已化桑田,原始的一切已無從尋覓。武陵漁夫至此已完全失去了桃花源,文明粉碎了他們完美的回憶。
我應該慶幸。慶幸自己的碧琉璃依然完好如昔。
我並沒有失去那座島嶼。
─一九九○
(本文獲一九九一年第一屆馬來西亞星洲日報文學獎散文佳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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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在2016年停更了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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